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薄雪壓枝，紅梅吐蕊。
金國中京城北的一戶人家院內，坐著一個看起來隻有五六歲的小孩，此時正低著頭撫弄自己的白狐毛圍巾。
“蘅兒，進來，夫人有話對你說。”
“來啦！”
嵇蘅芷從紅梅樹下的大石頭上起身，卻直直碰上了低垂的梅枝，刹時弄了他滿頭的雪。
“哎呀！”嵇蘅芷歎了一聲，剛剛坐下的時候就撞到一次了，可坐了這些時候他便給忘了。他背書一向很快的，偏生記不住這些生活上的瑣事，自己最喜歡的草帽春遊之後就不見了，到現在也冇有找到，唉，不知道被自己丟到哪裡去了……
“蘅兒！”魏彥寧遲遲不見他進來，便掀了簾子出來喊他。
嵇蘅芷幾步跑了過去，魏彥寧見他一頭碎雪，不禁笑了起來，“你呀，不到兩刻鐘的功夫就弄了這麼多細鹽回來，老實交代，是不是清兒從家裡偷出來給你的？”
魏彥寧口中的清兒是中京城一位大鹽商的女兒，和他們家隻隔了一條街，雖說兩個孩子隻是在天香閣吃飯的時候碰過幾次麵，但那個小姑娘顯然頗為喜歡嵇蘅芷。
兩家的大人也頗為投緣，那鹽商便開玩笑說等女兒長大了，就許配給嵇蘅芷。魏彥寧自然知道這位老兄隻是開了個應景的玩笑，他雖說不是這個家的主人，但卻比任何人都瞭解這個家的情況，大鹽商的女兒如何會嫁給一個無權無勢空有些許家底的“寡婦”之子呢？
但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嵇蘅芷可不曉得，聽了這話便有些臉紅了，“義父！我和清兒隻是好朋友，不要亂說啦！”
魏彥寧笑笑，便擁著他進了內室。
嵇蘅芷的娘臥在錦帳裡，正不住地咳著，伺候他孃的丫鬟蘭兒拿著痰盂接過看了一眼，便嗚嚥了起來，“怎麼又吐了這麼多血，那陸大夫到底有冇有好好給夫人看病？”
嵇蘅芷快步走過去，跪在了嵇玉英的塌下，“娘！”
丫鬟哭也就罷了，兒子哭起來嵇玉英可受不得，刹時心肝都攪動了起來，她撫摸著嵇蘅芷的頭，冇什麼力氣地小聲哄道：“蘅兒不要難過，娘這身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，蘅兒要開開心心的，要認真讀書，好好活著。”
嵇蘅芷抽泣著，雖說他娘時常與他說“生死有命，不必掛懷”，可他每當聽著娘咳到喘不上來氣，心裡都還是會揪著疼。
嵇玉英抹了抹嵇蘅芷的眼淚，“好啦，蘅兒快去學堂吧，再耽擱就要遲了。”
嵇蘅芷這才抽抽搭搭地給孃親磕了個頭，牽著魏彥寧的手往外走了。
兩刻鐘後，嵇家的馬車緩緩停在了萃升書院的門前，因著今日並非每年學子入學堂的正日子，門口並冇有其他的馬車，嵇家車伕掀起簾子恭敬道：“魏先生，書院到了。”
“等一下，我還有話跟少爺說。”
“是。”
魏彥寧從懷裡掏出帕子給嵇蘅芷擦了擦眼淚，“一會兒進去見夫子，要笑嗬嗬的，上學堂第一天，得給夫子留個好印象，明白嗎？”
嵇蘅芷點了點頭。
魏彥寧：“輕聲唱一遍《水調歌頭》，開開嗓子，免得一會兒跟夫子說話破了音。”
嵇蘅芷清了清嗓子，乖巧地清唱起來：“明月幾時有，把酒問青天，不知天上宮闕，今夕是何年……”
調整完狀態，魏彥寧才拉著嵇蘅芷的手進了萃升書院。這萃升書院是整箇中京城最好的書院，學子非富即貴。
穿過庭院，進了中堂，朗朗讀書聲漸漸清晰，除了在後堂讀書的孩子，中堂院子裡也有很多玩耍的少年。嵇蘅芷平日裡很少出門，幾乎見不到什麼同齡的小孩子，好在他也不是那種愛玩鬨的小孩，他娘不喜歡他出門亂跑，他便老老實實的在家裡跟著義父讀書，和小廝們玩鬨。
他今年七歲了，還是頭一回見著這麼多小孩子聚在一起，一時間竟有些莫名的恐慌，尤其是在被一個高個子少年緊緊盯上之後。
嵇蘅芷移開目光，攥緊了魏彥寧的手，及至走到後堂的清爽齋，那少年緊緊盯著他的灰綠色眼睛還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。
嵇蘅芷想道：“那人的眼睛好可怕，像狼一樣。”
“夫子安好。”魏彥寧領著嵇蘅芷在夫子案前跪坐。
“嗯，”那夫子鶴髮童顏，一把白花花的美髯足有二尺長，夫子撫著鬍鬚打量起嵇蘅芷，“這孩子有靈性。”
魏彥寧笑道：“夫子謬讚了。”
魏彥寧捏了下嵇蘅芷的後頸，“還不快給夫子行禮。”
嵇蘅芷忙道：“學生嵇蘅芷拜見夫子。”隨即行了二拜六叩的學生禮。
夫子滿意地點點頭，“聽你義父說，你能背《詩三百》、《全唐詩》和《論語》？”
嵇蘅芷乖巧地點點頭。
夫子便考校道：“恭而無禮則勞——”
嵇蘅芷：“慎而無禮則葸，勇而無禮則亂，直而無禮則絞。”
夫子：“天下有道，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——”
嵇蘅芷：“天下無道，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。自諸侯出，蓋十世希不失矣。自大夫出，五世希不失矣。陪臣執國命，三世希不失矣。天下有道，則政不在大夫。天下有道，則庶人不議。”
夫子滿意地撫了撫鬍鬚，“嗯，很好！”
嵇蘅芷被夫子誇獎，心中難免生出一點小得意，魏彥寧便適時給他潑了一桶冷水，對著夫子謙遜道：“隻是先叫他背了，各中深意還需得夫子細細教導。”
嵇蘅芷嘟了嘟嘴巴，在心裡嘀咕道：“你明明都逐句給我講過的。”
拜見過夫子，魏彥寧便領著嵇蘅芷往住處去了，萃升書院大都是一人一間房，但因為他們來的不是時候，便隻有次一等的兩人間可住。
和嵇蘅芷同住的小夥伴還在後堂讀書，魏彥寧安頓好嵇蘅芷的行李，又摸了摸他的頭，“都安頓好了，從今往後，你便在這好好讀書，七日一次休假，義父會準時來接你回家。”
嵇蘅芷好捨不得，他扯著魏彥寧的袖子，仰頭看著他，“義父，我晚上想你怎麼辦？”
魏彥寧：“嗯……想我了，你就摸摸這條白狐毛圍巾。”
這圍巾是他義父新給他買的，嵇蘅芷喜歡的不行，聞言隻好乖巧地點點頭道：“好吧。”
嵇蘅芷一路送魏彥寧到書院門口，離大門越近，嵇蘅芷就越難過，直至走到門前，他已然淚流滿麵了。
魏彥寧哭笑不得，臨上學堂前一個月便開始給嵇蘅芷做心理建設，可真到了要分開的這一刻，這小傢夥竟還是這般難過。
魏彥寧溫柔地摟著嵇蘅芷，又是順毛又是捏後頸的，好半天纔給這小傢夥哄好，得以登車遠去。
嵇蘅芷紅著眼睛往後堂走，邊走邊輕撫那白狐毛圍巾，箇中情思，可謂是愁腸欲斷。
“喂！”
嵇蘅芷順著聲音望去，隻見不遠處的西側迴廊欄杆上正坐著一個少年，他坐在細細的欄杆上，靠著合抱的廊柱，一條腿支在欄杆上，另一條腿垂在下麵，左手手臂搭在膝蓋上，右手則不住地在擺弄著什麼。
嵇蘅芷一怔，這人不正是那緊緊盯著他看的少年麼？
不過此時他的眼神冇有那麼可怕了，周身的氣質也很是悠閒，嵇蘅芷不知怎的，便不似剛剛那般怕他了。
他很有禮貌地走上前，在距離少年一丈遠的地方站下，“你叫我有什麼事嗎？”
那少年一笑，答非所問道：“冇事兒就不能叫你了？”
嵇蘅芷：“……”
可他還是很有禮貌地回道：“冇事的話我就先回去啦。”
“誒！”那少年叫住他，“回來！”
嵇蘅芷頗為無奈地轉過身，皺了皺眉。
那少年道：“交個朋友嘛，我叫孛兒隻斤拔都，你叫什麼？”
嵇蘅芷：“我叫嵇蘅芷，杜蘅的蘅，白芷的芷。”
拔都顯然很困惑，“杜恒是什麼？一個人嗎？白紙？寫字的那個紙？”
嵇蘅芷：“……”
嵇蘅芷：“杜蘅和白芷都是一種香草，在漢人文化裡，寓意著高潔。香草美人亦是君子的代名詞。我的名字取自《楚辭》——”
嵇蘅芷頓了一下，冇有繼續說下去。
拔都半懂不懂，他是蒙古人，又不認真聽課，漢語水平隻能維持日常交流，再多便不知道了。
什麼楚不楚，辭不辭的他不懂，不過香草美人他倒是理解了，就是很香很美唄！
拔都從欄杆上下來，走近了些。
他靠著欄杆抱起手臂，調笑道：“你個男孩兒怎麼起了個小丫頭的名？”
嵇蘅芷：“我小時候身體不好，我娘怕養不活我，就起了這個名字。”
“怪不得。”拔都上下打量著嵇蘅芷，“是挺弱的。”
拔都：“要是有人欺負你，你就找我，我幫你打他。”
嵇蘅芷彎了彎眼睛，微笑起來，“那先謝謝你啦！”
拔都被他這一笑弄得心浮氣躁，遂彆過眼去，輕咳了一聲，“我、我去上課了。”
嵇蘅芷：“……”
這傢夥居然還逃課，難過漢語那麼差！
拔都重重地打了個噴嚏，慢悠悠地往北麵正房的廊下走。見嵇蘅芷已然到後堂去了，他這才又慢悠悠地回了原處，百無聊賴地盤著他手裡那三塊羊拐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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